《十万春花如梦里》是作家肖复兴的散文集,是作者中年以后的怀人之作。本书收录的大都是回忆性散文,有的追忆亲人,有的是祭文于师长,有的是感怀与朋友的点滴交往……因其亲友们不是故去,便是已衰老不堪,本书充满着浓得化不开的感伤。
最让我动容的当属《母亲》那一篇,有点与众不同的是,作者所写的母亲是他的继母。作者的生母死后,父亲自己回了一趟老家,然后领回来一个大父亲两岁的农村妇女。从此,这个继母担负起照顾作者和弟弟的职责。作家孙犁看到这篇文章后,给肖复兴写信到:“您的生母逝世后,您的父亲就‘回了一趟老家’。这完全是为了您和弟弟。到了老家经过和亲友们商议、物色,才找到一个既生过儿女、年岁又大的女人,这都是为了你们。如果是一个年轻的、还能生育的女人,那情况就很可能相反了。所以,令尊当时的心情是痛苦的。”肖复兴反思道:“孙犁先生的信提醒了我,也是委婉地批评了我。真的,对于父亲,我一直都未能理解,一直都在埋怨,一直都是觉得失去母亲后自己的痛苦多于父亲。”
这篇文章写出了平凡而又伟大的母爱,看得我泪水涟涟,因为是坐在办公室里看的,我需要强忍泪水,为的是不让同事看到。
继母带来的小闺女,作者称她为小姐姐,初中毕业就被母亲打发去内蒙古草草嫁人了。作者写道:“早点儿寻个人家好!”她这样对女儿说,也这样对街坊们解释。小姐姐临走时,她把闺女唯一一件像点儿样的棉大衣留了下来:“留给弟弟吧,你自己可以挣钱了,再买!”那是一件粗线呢厚大衣,有个翻毛大领子,很暖和。它一直跟着我们,从我身上又穿到弟弟身上,一直到我们都长大……她送自己的闺女去内蒙古时没讲什么话,只是挥挥手,然后一只手牵着弟弟,一只手领着我。当时,我懂得街坊们讲的话吗,“就是亲娘又怎么样呢?”我能理解作为一个母亲所做的牺牲吗?那是她身边唯一的财富啊!她送走了自己亲生的女儿,为的是两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啊!
人们常说: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”感情至真至深,自然就会流淌出好文章。作者无论是写继母,还是写自己的姐姐,都有感人肺腑的力量。《姐姐》一文开头写道:“这个世界上最先让我感觉到至为圣洁而宽厚的爱,而值得好好活下去的,一个是母亲,一个是姐姐。”姐姐大他十二岁,我读罢此文,真是感受到了什么叫长姐如母。作者和弟弟对大姐的那份依恋,就如对生母一般,而他们的大姐也早已在无形中担负起生母的职责。“就在姐姐临走那天夜里,我隐隐听到一阵微微的哭泣声,睁眼一看,姐姐正伏在床上,为我赶缝一件棉坎肩。那是用她的一件外衣做面、衬衣做里的坎肩。泪花迷住她的眼,她不时要用手背擦擦,不时拆下缝歪的针脚重新抖起沾满棉絮的针线……我不敢惊动她,藏在棉被里不敢动窝,眯着眼悄悄看她缝针、掉泪。一直到她缝完,轻轻地将棉坎肩放在我的枕边,转身要离去的时候,我怎么也忍不住了,一把伸出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。我本以为我一定控制不住会大哭起来,可我竟一声没哭,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喉咙和胸腔里像有一股火在冲、在拱、在涌动……”
书中也不乏作者的深省,如“尽管妈妈为我付出了那样多,我依然有时忘记了妈妈的情意,而把天平倾斜在姐姐的一边。莫非是血脉中种种遗传因子在作怪吗?还是心中藏有太多的自私?”从他五岁起,就与他朝夕相处的继母,还是比不上远在他乡的姐姐。或许,这就是血缘的关系吧。即便作者有着深刻的自省,亦不能免俗。作者还坦言:年轻的时候,真的有很多幼稚和自私,表面上说是为了革命,其实心里想着的是自己,甚至可以是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、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,却很少想到关心一下身边的父母。
本书中其他关于师友的回忆之文,就少有令人动容的力量,我想,大概就是因为交往少,了解不深,缺少令人感怀的细节吧。
本书不仅有对亲情的眷恋,有对故去友人的痛惋,还有对知识分子该怎样为人的反思。暮年回首,与文学大家以及知识分子的友情让其难以忘怀,但这不是重点,作者在书写感动的同时,亦是旨在弘扬为人之风骨。肖复兴说:孙犁先生是中国真正的、有点老派的古典文人。知识分子是干什么的?就是干与知识相关的事情,孙犁先生的一生就是这样干的。面对这样的一个人,我们很惭愧。因为我们很多知识分子干的不是知识分子的事情,或为官,或为商,或争名于朝,或争利于市,这是孙犁先生作品中不断批判的……孙犁先生是真正的文人,做的是真正文人的事情,愿意称自己为文人的人,都应该有发自内心的深省。
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语泪先流。一辈子太过短暂。父母,还没等子女有能力去尽尽孝心,就已撒手人寰了。有些师友,还没有好好说说话,有的甚至还未及谋面,就已是天人相隔了。而有些事,人又无能为力,对于那些过往之事,即便再重新选择一次,也未必能好哪去。掩卷深思,我不禁慨叹:人生苍凉! 正如孙犁在《记邹明》一文中言:“我们的一生,这样短暂,却充满了风雨、冰雹、雷电,经历了哀伤、凄楚、挣扎,看到了那么多的卑鄙、无耻和丑恶。这是一场无可奈何的人生大梦,它的觉醒,常常在瞑目临终之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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